2020年3月10日星期二

病毒,移民,和歷史


病毒發作以來,我上竄下跳,大家都認為我不冷靜,都讓我放鬆,這個大家包括家人,朋友,同事,甚至一些陌生人。那我為什麼不能放鬆呢?我喜歡用脫水的魚比喻第一代移民,而這個病毒讓我重新審視這個比喻,發現自己其實是條活躍的魚,在兩個文化中遊走,在兩個時代間穿梭。可能這種時刻不安分的活躍注定了,我要上竄下跳。

一條遊走在大洋兩岸的魚

我花費大量時間查看病毒信息,官方的,民間的,旁聽的,外文的,不是我有富裕的時間,而是我有家人朋友,我希望每個人都平平安安;也是我好奇,好奇病毒如何產生,如何傳播,怎樣就治。如果病毒沒有來到美國,沒有傳遍世界,我的精力基本都集中在病毒本身以及它和社會的關係上。有趣的是,病毒來到了美國,來到了新澤西,我瞬間從一個旁觀者變成了親歷者。國內的朋友私信我,關心我,要我戴口罩,要給我寄口罩,而身邊的人無一戴口罩,甚至無一緊張,大多極其淡然。我忍不住想,為什麼?

口罩

中國人會告訴你口罩必須戴,必須戴,必須戴。戴口罩好像也的確是必須的,要不然醫護人員為什麼要戴呢?但是全美國上上下下就是說不用戴,不用戴,不用戴,我詢問過不下十位從事醫學研究和工作的專家,口徑一致。理由是這樣的:口罩的主要作用是防止感染者的唾液和飛沫傳遞給他人,所以只有生病的人才需要戴,所以長期近距離接觸病人的醫護人員才需要戴。道理簡單有說服力,所以大家就言聽計從了。

就這麼簡單?舉國上下坦然地不戴口罩?估計這高度統一也和他們的傳統有關:不同於亞洲,口罩成了是時尚品(由於空氣質量?人口密度?),美國幾乎很少看見人戴口罩。高度的統一也和目前的現狀有關:沒有口罩!一月份的時候看到海外華人都在搶購口罩,我擔心過敏季不舒服的兒子,就在亞馬遜上下了兒童口罩單子,二月底這個訂單被取消了。昨天系上開會,同事說看見一個中國人戴口罩,我順口說中國人都很好奇,美國人為什麼不戴口罩,同事心直口快,讓了一句:我們沒有口罩!都被中國人寄回中國了。

這一句極其驚艷,它讓我串起各種有關口罩的故事,和口罩以外的故事。一位戴口罩的華人女士在紐約地鐵站等車,被推下站台。在地鐵上有位非裔把消毒水噴在一位華人身上。同事說新西蘭開始大規模辭退華人。認識我多年的人居然問我,旭榮,你什麼時候打算回中國。

如果這個病毒讓美國人緊張的話,他們緊張的不是病毒,是華人。這種緊張其實司空見慣,我留到歷史中去說。

學校

在中國,大家不用糾結,口罩必須戴,孩子都在家。新澤西已於三月九號宣布進入緊急狀態,但我們學校照常舉辦職業培訓,州立學校照常開課。每天三個孩子上學,我都要囑咐,千萬別摸眼睛鼻子和嘴。十歲的鼎文也許能控制住,那七歲的鼎言和三歲的鼎儀呢?學校為什麼不關呢?在等待出現患者?那不是就晚了嗎?當了媽就是超人,沒有不會的,學會了游泳,學會了煲湯,但怎麼就學不會冷靜呢?在孩子面前還得做出鎮定的樣子,那就開始思考吧。

學校關閉了,誰照顧他們?如果父母雙方都需要上班呢?如果沒有老人照顧呢?有些貧困孩子在學校接受一日三餐,免費的,停課了,他們的食物來源呢?這三餐會是不小的負擔。

學校關閉了,他們怎麼上課?每個學生都有電腦、網絡嗎?大約百分之二十的美國人沒有網絡,更多的人沒有電腦。網絡教學取代日常授課是不得已,因為只要有一個沒有資源,網課就不成功。

兒子們平日週日要去中文學校,現在基本改成網絡教學。教學本身是極具挑戰的,對教師的知識儲備,對教師的教學技能,現在再加上對在線課堂的控制。比如,孩子父母、爺爺奶奶都在另一端指手畫腳,這種噪音如何處理。又比如,在傳統教室,學生的注意力集中在老師那裡,現在他們可以輕易看到所有同學的一舉一動,分心是分分秒秒的事實,老師怎麼調整課堂的注意力。




囤貨

專家建議待在家裏,有的建議儲備兩週的食物,諸如米麵油鹽,罐頭食品,冷凍蔬菜和水果。美國人的常態是購入一週的食物,所以這次沒有特別舉措。一個家庭一般有兩個超大冰箱,有時還有一個冰櫃,儲備多種冷凍和半加工食品,飲料和水也是整箱整箱地購買,可以說他們長年處於囤貨狀態。中國人情況就不同了,尤其南方人,習慣了每天購入新鮮的蔬菜肉食,現買現做。先生是四川人,忍受不了存放過久的食物,所以我們家的冰箱長年呈半空狀態,曾經有一個多餘的冰櫃我們送給了朋友,所以囤貨的任務只能是我的。

很難想像美國商店缺貨的樣子,因為這是個物品極大豐富的國家,但是有幾樣商品真的成了奢侈品,比如衛生紙,乾手液,和口罩。我去了Whole Foods Market, 以有機食物為主;去了Golden Valley,亞洲店;去了Harmon Face Values, 以評價藥物和日用品為主。當看到不少貨櫃空空蕩蕩的時候,我更不冷靜了。買回來的東西發上朋友圈,大家目測花費三百,我估計是四百,先生一看帳單,快六百。網購也沒少,亞馬遜和vitacost 買了些維生素。一千多花出去了,心理踏實一些。







因為這個病毒,對華人的歧視增多了,供不應求的商品也出現了,這反而讓我堅信,人類的同大於人類的異。歧視,是一種優越感,一種主導心態,也是鎮定恐慌的手段,大家都用過。搶佔資源,是恐慌的直接表現。那有些人淡定的表現呢?可能是先天的個性,可能是家庭的影響,可能是獲取信息的不同,可能是宗教信仰的關係。還有一種可能,人類在看不見摸不到的病毒面前,就是淡定的,除非看多了歷史。



一條穿梭在三世界和二十一世紀的魚

任何一個事件,結束了就成了歷史的研究範疇,包括瘟疫。為了挑戰自己的知識結構,我從14年開始教授世紀史,其中一個重點就是中世紀的黑死病。我要依靠原始材料和間接資料,以問答的形式幫助學生熟悉地圖,掌握瘟疫傳播區域,時間變化,並思考如下問題,瘟疫為什麼能夠大規模傳播,哪些區域是重災區,哪些似乎對此免疫,瘟疫對普通人的影響,人們對瘟疫的不同態度,以及瘟疫之後對社會的影響。這個病毒,給了大家機會經歷教學內容。

建安七子

漢末是動盪的,這份動盪包括瘟疫。漢靈帝時人口大約在一千萬,而到了建安(196-220)中期 ,只剩下三百萬。三分之二的人口在戰爭和瘟疫中消失了。消失的人包括建安七子中的五位。公曆218318日,曹丕寫到:

昔年疾疫,親故多罹其灾。徐、陳、應、劉,一時俱逝,痛可言邪!

曹丕在《與吳質書》 中痛述在瘟疫中失去四位下屬、四位才士:徐幹、陳琳、應瑒、劉楨。七子中的王粲也在這一年離世,可能是隨曹操征吳中染疾。

隨身文侍的煙消雲散對曹丕的影響很大,也在這一年,曹丕跟大臣王朗如此訴說:

生有七尺之形,死唯一棺之土,唯立德揚名,可以不朽,其次莫如著篇籍。疫癘數起,士人雕落,余獨何人,能全其壽?

按照這段話的理解,這場瘟疫直接激勵了曹丕撰寫《典論》,收集自己多種文體,推崇三不朽之一:著作,等同與經國之大業,不朽之盛事。不朽,是人類從不肯放棄的夢想,帝王更是如此,但眼看到周圍的人一個個離開,那不朽的夢想開始模糊,好在曹丕熟悉歷史,熟讀《左傳》,看到了振奮人心的另一種可能。
據史書記載,魯國的叔孫豹(死於公元前537年)出使晉國,與晉國的范宣子就何謂死而不朽展開討論,范宣子誇耀其祖上世代顯赫,香火不斷。順便插一句,按照山西考古學者的話,當年的晉國不是春秋五霸之一,是名副其實的唯一霸主,地位相當於曾經不可一世的美國。而叔孫豹,不卑不亢,認為這只能就叫世祿,真正的不朽是:

大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。雖久不廢,此之謂不朽。

這就是我們常說的人生三不朽。春秋時的一場外交辭令,因為三世紀的一場瘟疫,經一代帝王的頓悟和實踐,成就了我們心中向死而生的智慧和勇氣。

黑死病
黑死病,學者從來沒有停止對它的關注,因為它的影響巨大。一個觀點是黑死病起於現在雲南,因為蒙古兵的南征北戰帶到了歐洲附近,並於1347-1351四年達到高潮,估計死亡人數在7500萬以上。人們出於本能的需要開始尋找緣由,有的找到了上帝,認為上帝在懲罰人類;有的找到了替罪羊,猶太人,活埋燒死的不在少數;有的開始及時行樂;有的躲到山裡離群索居;有的村莊整個被焚燒;有的人必須拋棄自己的家人。在生死面前,人類的選擇,其實,不多。






黑死病,因其不可知的起因和救治,因其不可避免的死亡,迫使人們追問,上帝在哪裏?當我們,虔誠的信徒,在受苦受難的時候,上帝在哪?這個追問,直接或者間接地,催生了文藝復興。文藝復興的標誌就是藝術、思考不再以神為主,而是以人為主。但這一切又不是以放棄宗教為目的,而是換個角度繼續思考神和人的問題。如果徹底放棄宗教,就不會有現代科學,因為現代科學是希臘知識和中古宗教的孩子。

瘟疫從來沒有消失,也永遠不會消失,它會以不同的方式出現,不停地挑戰人類的特權。西方人的淡定也許是對現代科學的篤信,其中就包含了對宗教的篤信。當科學不能解釋的時候,不能解決的時候,還有宗教,還有上帝。

我的不淡定,我的上竄下跳,源於我是一條活躍的魚,也許當這條魚篤信宗教信的時候,它就不再如此慌張了。問題是,如果要篤信宗教,選哪一個呢?大洋西岸的佛教?大洋東岸的基督?這個思考又讓我回歸成一條脫水之魚,a fish out water.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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